王小波：贫穷也是一种生活方式

◈ | 王小波贫穷是一种生活方式？这话听起来真伤人。王小波说，生活方式像一个曲折漫长的故事，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宫。

很不幸的是，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发生许多烂七八糟的细节，使它变得蛮有趣的。好比饥饿、可怜是贫穷的一面，另一面则是，贫穷的生活也有富厚的细节，令人神往。值得警惕的是，人们也很容易在这种趣味中迷恋下去，从基础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革新。

外洋有位研究生长的学者说：贫穷是一种生活方式——这话很有点意思。他的意思是说，穷人不但是缺钱。你给他钱他也富不起来，他的主要问题是陷到一种穷活法里去了。

这话穷人肯定不爱听——我们穷就够倒霉的了，还说这是一种生活方式，这不是拿穷人寻开心又是什么。我本人过够了苦日子，到现在也不富足，按说该有一个穷人的态度，但我总以为这话是有原理的。

贫穷简直是种生活方式，这种生活方式另有很大的感召力。贫穷简直是种生活方式，这种生活方式另有很大的感召力我现在住在一楼，窗外平房住了一位退休的大师傅，所以有时机对一种生活方式作一番抵近的视察：这位老先生七十多岁了，是农村出来的，年轻时肯定受过穷，老了以后，这种生活又在他身上苏醒了。天天早上五点，他准要起来把全大院的垃圾箱搜个遍，把所有的烂纸拣到他门前——也就是我的窗前。这地方酿成了一片垃圾场，飞翔着大量的苍蝇。

住在垃圾场里，可算是个尺度穷光蛋，而且很不舒服。但这位师傅那里都不想去，整天依恋着这堆垃圾，拨拉拨拉东，拨拉拨拉西，看样子还真舍不得把这些破烂卖出去。

我的屋里气味很坏，但还不全是因为这些垃圾。老师傅还在门前种了些韭菜，把全家人的尿攒起来，经由发酵浇在地里。每回他浇过了韭菜，我就要害结膜炎。二十年前我在农村，有一回走在大路上，前面翻了一辆运氨水的车，熏得我头发都立了起来——从那以后我再没闻到过这么浓郁的臊味。

这位老先生拣了一大堆废纸板，不停地往纸板里浇水——纸板吸了水会压秤。但据我所见，这些纸板有一部门很快就酿成了霉菌，我倒希望它长点蘑菇，蘑菇的气味好闻些，但它就是不长。我以为这位师傅没穷到非拣垃圾不行的田地，劝他别拣了，但他就是不听。

现在我也不劝了。不光如此，我见了垃圾堆就要多看上一眼——以前我没这种毛病。我知道旧社会穷人吃糠咽菜，现在这世界上另有不少人吃不上饭、穿不上衣服。

没人喜欢受饿受冻——谁能说饥饿是生活方式呢。但这只是贫穷的一面，另一面则是，贫穷的生活也有富厚的细节，令人神往。生活方式像一个曲折漫长的故事，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宫就拿我这位邻人来说，这些细节是我们院里的五六十座垃圾箱。

他去会见之前，垃圾都在箱里，去过之后，就全到了外面，别人对此很是讨厌，常有人来门前说他，他答之以暧昧的傻笑。另外，他搜集的纸板不全是从垃圾里拣来的。

有些是别人放在楼道里的纸箱，人家还要呢，也被他弄了来。物主追到我们这里来说他，他也傻笑上一通。其实他有钱，但他喜欢拣烂纸，因为这种生活比呆着富厚多彩——罗素先生曾说，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。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。

接纳废旧物资是项利国利民的事业，但这么扒拉着拣恐怕是差池的。拣回来还要往里加水，这肯定是种欺诈行为。我很看不惯，刻意要想出一种方法，揭穿这种欺骗。

我原是学理科的，马上就想出了一种：用两根金属探针往废纸里一插，用一个摇表测废纸的电阻。如果掺了水，电阻一定要降低，然后就被测了出来。

我就这么告诉邻人。他告诉我说，有人这么测来着。但他不怕，搀不了水，就往内里夹砖头。

摇表测不出砖头来，就得用X光机。废品收购站总不能有医院放射科的设备吧。我插队时，队里有位四川同学，外号叫波美，但你敢叫他波美他就和你玩命。

他父亲有一项庆幸的职业：治理大粪场。天天早上，有些收马桶的人把大粪从城里各处运来，送到他那里，他以一毛钱一担的价钱收购，再卖给菜农。

这些收马桶的人总往粪里掺水——这位大叔憎恶这种行径，像我一样，想出了磨练的措施，用波美比重计测大粪的比重。你可能没见过这种仪器：它是一根玻璃浮子，下端盛有铅粒，外面有刻度，放进被测液体，刻度所示为比重。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做过不少试验，把比重计放进种种各样的屎，才测出了尺度大粪的比重。

可是这一招一点都不管用：人家先往粪里掺水，再往粪里搀土，掺假的大粪比重一点都不低了。效果是他老人家贻人以笑柄，还牵连了这位四川同学。或许你也猜出来了，波美就是波美比重计之简称，这外号表示他整天泡在大粪里，也难怪他听了要急。

话虽如此说，波美和他的外号曾给插友们带来了许多兴趣。如果说贫穷是种生活方式，拣垃圾和挑大粪只是这种方式的契机。生活方式像一个曲折漫长的故事，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宫。

很不幸的是，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发生许多烂七八糟的细节，使它变得蛮有趣的。人就在这种趣味中迷恋下去，从基础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革新。

用文化人类学的看法来看，这些细节加在一起，就叫做“文化”。有人说，任何一种文化都是好的，都必须尊重。

就我们谈的这个例子来说，我以为这解释差池。《英国佬的另一个岛》剧照在萧伯纳的《英国佬的另一个岛》里，有一位年轻人这么说他的穷父亲：“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、那只猪，效果自己也酿成了一片土、一只猪。”要是一辈子都这么兴冲冲地弄一堆垃圾、一桶屎，最后自己也会酿成一堆垃圾、一桶屎。所以，我以为总要想出些措施，别和垃圾、大粪直接打交道才对。

【往期经典文章荐读】王小波：人为什么在世？经典荐读 | 王小波经典精选18句，越品越有味名师解读丨 苏轼《定风浪》：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
本文来源：开云体育平台官网-www.chinawssjk.com